《清史稿•张裕钊传》中引用曾国藩的一句话:“吾门人可期有成者,惟张、吴两生。”此处的吴则是指“曾门四弟子”之一的吴汝纶,曾国蕃在其日记中还提到“吴,桐城人,本年进士,年仅二十六岁,而古文、经学、时文皆卓然不群,异材也。”可见曾国蕃对吴之看重。同治三年吴汝纶中进士,留佐曾幕,光绪二年又入李鸿章幕,当时清朝中外大政多决于曾、李二人,而曾、李奏疏则多出于吴氏之手。吴汝纶为桐城派传人,然其文风并未陷桐城末流之弊,光绪十五年任保定莲池书院山长,近代著名学者如傅增湘、严修、昌广生、马其昶等均出其门下,然吴思想开明,虽为国学大师,并不排斥西学,光绪二十三年吴读到严复所译《天演论》稿,甚为欣喜,“虽刘先生之得荆州,不足为喻”,并为此书作序,严复赞之曰:“吾国人中旧学淹贯而不鄙夷新知者,湘阴郭侍郞以后,吴京卿一人而已。”
《瀛奎律髓》乃宋元之际学人方回所辑唐宋诗选集,在该书的自序中,方回解释了此书名的含义乃是取十八学士登瀛州五星奎聚之意,故曰“瀛奎”,又回所选皆五、七言律诗,故曰“律髓”,全书所选作品,均为唐宋诗人所作,分为四十九类,方回对其详加评点,故而此书反映了方氏的文艺批评观点,方氏论诗主江西,奉杜甫为不祧之祖,又以黄庭坚、陈师道、陈与义为“三宗”,首倡“一祖三宗”之说,认为杜诗为唐诗之冠,黄、陈诗为宋诗之冠,而黄、陈则祖杜甫,方氏的观点对后世诗论影响较大,其又重格调说,谓“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,语又工为上,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,无格无意,又无语,下矣。”由此可见方氏追求锤炼语句和技巧,然后世对此亦有非议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评价方回的观点,“以生硬为健笔,以粗豪为老境,以炼字为句眼”。乾隆五十三年纪昀撰《瀛奎律髓刊误》一书,认为方回的诗论有三弊:党援、攀附、矫激,认为方回的选诗也有三弊:矫语古谈、标题句眼、好尚生新,然在具体评论中,亦对方回有肯定之处。该书的最早版本为至元二十年,实是以方回所撰至元癸未序言所书年款来确定者,流传至今者未见元刻,最早的版本乃明成化三年紫阳书院刻本,近二十年来,成化本仅在市面上出现过两部。
光绪二十五年吴汝纶去世后,其门人贺涛大量搜集其师所批之书,后委托邢之襄代为刊刻,此《瀛奎律髓》为吴汝纶所作评本之一,刊刻于民国十七年,刑之襄亦是民国间有名的藏书家,其与傅增湘关系甚密,傅氏《藏园群书题记》中对邢之襄多有提及,如《题记》卷六有言“《扬子法言》宋刊本旧藏于海源阁杨氏,近岁以聊城被兵散出,为邢君赞亭(之襄字)所得,余曾得假观。”可见邢氏藏书水准亦属上流,故而其刊刻之书水准也同样上乘。
一部书能够称之为善本,首要条件当然是名家所作名著,若是名家所刊刻的名本,自然更上一层,若再得以后世名家批校点评,则堪称“四美俱”矣。德宝上拍之邢刻潘批《瀛奎律髓》结字精丽,加之开本敞阔,蓝印初刷,实可奇人目睛。其虽为近刻然亦属名品,尤可重者乃现代著名学人潘伯鹰之硃批。潘氏十六岁应县试名列榜首,在清末曾留学北美,后又到德国、日本,潘氏英、法、德、拉丁等文皆通,属学贯中西的饱学之士,其曾研究考据义理之学,对文学亦有所涉猎,上世纪三十年代,上海大公报连载过一部小说名《人海微澜》,作品署名“凫公”,该小说的叙述主线是知识分子的情感和男女恋情,小说刊出大受欢迎,时清华大学教授吴宓推此书为当世说部第一,到一九三三年导演郑正秋将其改编后搬上银幕,易名为《春水情波》,女主角为胡蝶。后“凫公”又陆续发表《隐刑》、《生还》、《稚莹》等作品,凫公之名更是广为人知,过后许多年人们方知道“凫公”乃是潘伯鹰之笔名。
潘伯鹰亦是现代书法名家,其所作《中国的书法》和《中国书法简论》两书被识书者奉为圭臬。潘氏的行书浏丽健劲,得《十七帖》及孙过庭《书谱》之法,被书界称之为“二王书风的积极追慕者”,然其正书则显露出碑帖并行的书法观点,潘氏在《奉赠沈参议》一诗中自言“我曾祖习《龙藏寺》,因识河南所结字”,谢稚柳评价他“师法河南,取其绰约,而舍其妩媚。”该拍品内有多处潘氏批校,其字迹之秀美亦可作书法作品观。潘伯鹰于旧体诗学亦有造诣,中山大学徐晋如博士曾评价潘氏诗学云“凫公才气、句法均近东坡,早岁七古,置入眉山集中,不辨楮叶。……诗境晚益苍,颉颃元亮。”由此可知,潘氏对《瀛奎律髓》之研究亦邃。本书硃批亦是对方回及吴汝纶所选所批之评价,其中优窳,非我辈能够置喙者。
著名学者 藏书家 韦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