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“作践南华《庄子因》”说起兼谈《庄子因》的版本
发布日期:[2013-10-11]
从“作践南华《庄子因》”说起兼谈《庄子因》的版本 余闯
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一回讲到贾宝玉“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,横竖自然也要过的。便权当他们死了,毫无牵挂,反能怡然自悦。因命四儿剪灯烹茶,自己看一回《南华经》。正看至《外篇 •胠箧》一则”,然后录下“绝圣弃智”那一段,并续写道:“焚花散麝,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,戕宝钗之仙姿,灰黛玉之灵窍,丧减情意,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。彼含其劝,则无参商之虞矣,戕其仙姿,无恋爱之心矣,灰其灵窍,无才思之情矣。彼钗、玉、花、麝者,皆张其罗而穴其隧,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。”而当“宝玉往上房去后,谁知黛玉走来,见宝玉不在房中,因翻弄案上书看,可巧翻出昨儿的《庄子》来。看至所续之处,不觉又气又笑,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:无端弄笔是何人?作践南华《庄子因》。不悔自己无见识,却将丑语怪他人。” 林黛玉这首诗中提到了“庄子因”,翻检《红楼梦》诸版本,其中庚辰本、舒序本、蒙古王府本、戚蓼生序本及有正本均作“庄子因”,而甲辰本作“庄子文”,梦稿本本作“庄子因”,却被人用墨笔将“因”字划掉,而改作“文”字,以余愚见,当作“因”字。《庄子因》是康熙间林云铭“注《庄》二十有七年”而编撰的一部注解《庄子》的名著,甲辰本之所以写成“庄子文”,盖不知有此书也;梦稿本将“因”改作“文”,亦可见校改者见识之孤陋。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红楼梦》作“庄子因”,但未将“庄子因”打上书名号,为直观起见,故不揣鄙陋,将林黛玉诗末句写作“作践南华《庄子因》”,以强调“庄子因”是一部书,而不是庄子的“文”。再者,从押韵的角度看,“因”和“人”都在《平水韵》真部,而“文”在文部。虽然真文二部临韵可以通押,但林黛玉作诗向来严格合韵,即使是这样的戏谑之词,也会用同韵之字。 有关庄子的书,在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时尚有多种版本,而明版书亦不在少数,但曹雪芹为何借用林黛玉之笔只用《庄子因》而不用他本呢?我觉得原因有二,一是林云铭的《庄子因》刊刻于康熙二十七年,相对来说,流传比较广泛,收藏的人也不会太多,而宋明旧刻在当时多为文人学者的架上之物,收藏宋版、嘉靖版已成为风气,更有甚者得一佳刻还故弄玄虚“秘不示人”,试想,当时的曹雪芹贫困潦倒,想要看看明版书也是不易的,于是就退而求其次,用起了廉价且易得的康熙刻本《庄子因》;二是曹雪芹可能有明版旧刻,如文中写到“因命四儿剪灯烹茶,自己看一回《南华经》”,而此处的《南华经》极有可能就是明版,但为了配合林黛玉的诗,便用起《庄子因》,或是为了这首诗读起来更有韵味。当然,《庄子因》对了解《红楼梦》的创作年代也是大有裨益的。 《红楼梦》一书的艺术水平很高,自通行以来,旧时有为其痴迷者,有为其落泪者,有为其牵肠挂肚者,有为其自杀殉情者,此书之魅力,可谓无穷无尽。然而,当今之人对《红楼梦》的态度却截然相反,喜欢的钟情的将《红楼梦》视为千古难得之书,而厌恶的反感的却将《红楼梦》批得一无是处,尽是无聊文字云云,怪不得某作家说现在的人读不下去《红楼梦》是文人的耻辱。其实,我国的传统典籍,浩如烟海,四部横出,即使倾尽毕生精力也无法卒读,若仅拿小说《红楼梦》大谈其谈,未免难窥全豹。比如说《庄子因》吧,序言便说“古今能文之士,有不读庄者乎?既读有不赞其神奇工妙者乎”,林云铭以注《庄子》见长,故极力推崇《庄子》,这便与某作家推崇《红楼梦》是一个道理。当然,某作家推崇《红楼梦》的同时,也忧心着古代传统文化的式微,这点难能可贵。子曰:“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”,大概人们总是会以自己的好恶而作评断,总会带上自己的感情,说其好便锦上添花,道其非便节外生枝,真正能做到“不偏不倚”者能有几人?孟子说“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”,若仅仅以读不读《红楼梦》为引以为耻的标杆,那么,不就应了孔子的那句“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”。 《庄子因》初刻本在康熙二十七年,凡六卷,卷前有林云铭自序,次凡例。林云铭在序中写道:“寅卯闽变,余家尽为逆氛毁夺,所注经书藏稿十余种,同作劫灰,而是书赖有锓板独存。”清初三藩之乱,使林氏书稿毁灭殆尽,而此书却因“锓板独存”而使之流传下来,洵不易之事。林云铭著述颇多,此外尚有《楚辞灯》、《古文析义》等。此康熙刻本《庄子因》当是曹雪芹创作《红楼梦》时所用的,而在此之前从未有此书名。此书字体与明万历间闵氏的套印本《庄子南华真经》相类,都是瘦长方字,或有继承关系。而其康熙刻本《楚辞灯》却和明毛氏汲古阁所刻的《十七史》、《十三经注疏》、《津逮秘书》时所用的扁方体字极似,可见毛氏创造出的这种扁方体字影响之深远。唐代以来的庄著,书名多冠以“南华”,《旧唐书•礼仪志》:“庄子号南华真人,文子号通玄真人,列子号冲虚真人,庚桑子号洞虚真人。改《庄子》为《南华真经》,《文子》为《通玄真经》,《列子》为《冲虚真经》,《庚桑子》为《洞虚真经》。”如宋刻本《南华真经》、明万历孙大授刻本《南华真经副墨》、明四色套印本《南华经》、明天启刻本《南华发覆》等,故曹雪芹在《庄子因》之前所提到的《南华经》有可能是明刻本,或只是康熙刻本《庄子因》,只不过是曹雪芹将《南华经》和《庄子因》等而视之。魏晋玄学兴盛之时,时人多以老庄并举,还提出了一个“三玄”的说法,宋以后反映在刻书方面便是将《老子》和《庄子》或是将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和《列子》等书合刻在一起,如明万历王元贞所刻的《庄子翼》和《老子翼》、明嘉靖顾春世德堂刻本《六子全书》等。然而,汉时多将“黄老”并称,罕有“庄老”或“老庄”并称之说。试举几例:《史记•孝武本纪》:“会窦太后治黄老言,不好儒术,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,召案绾、臧,绾、臧自杀,诸所兴为者皆废。”《史记•萧相国世家》:“闻胶西有盖公,善治黄老言,使人厚币请之。既见盖公,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,推此类具言之。参于是避正堂,舍盖公焉。其治要用黄老术,故相齐九年,齐国安集,大称贤相。”《史记•老子韩非列传》:“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。著书二篇,号曰《申子》。”又《索隐》刘氏云“黄老之法不尚繁华,清简无为,君臣自正。”《史记•孟子荀卿列传》:“田骈、接子,齐人。环渊,楚人。皆学黄老道德之术,因发明序其指意。”《汉书•艺文志》:“孙卿道宋子,其言黄老意。”《汉书•张冯汲黯传》:“黯学黄老言,治官民,好清静,择丞史任之,责大指而已,不细苛。”吕思勉《经子解题》亦称:“夷考汉人之言,多以黄、老连称,罕以老、庄并举。”而在魏晋以后人的著述里,将“老庄”并称则随处可见。《庄子因》此书便未将老庄“看做一样”,这便是其书可称道之处。林云铭在《庄子杂说》里论道:“庄子另是一种学问,与老子同而异,与孔子异而同。今人把庄子和老子看做一样,与孔子看做二样,此大过也。”又道:“今人诵其文,只在字法句法上着意,全部问其旨之所在,此大过也。”黄永年先生也称:“其书虽与《老子》同列入道家,但和老子的宗旨并不一致。”关于《庄子》的宗旨及怎样去读,林氏说:“庄子旨近老氏,人皆知之,然其中或有类于儒者,或有类于禅教,合三氏之长者,方许读此书。”又:“《庄子》为解不一,或以老解,或以儒解,或以禅解,究竟牵强无当,不如还以《庄子》解之。”吕思勉《经子解题》在“老子”篇中指出:“《汉志》所谓道家者流,其学实当分二派:一切委心任运,乘化以待尽,此一派也,现存之书,《庄》《列》为其代表。秉要执本,清虚以自守,卑弱以自持,此一派也,现存之书,以《老子》为最古。”著书立说,若能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,将宗旨厘清,当为不世之功。 《庄子因》康熙二十七年刻本之后,有康熙五十五年刻本、嘉庆二年敦化堂刻本、光绪六年常州语本堂善书局刻本、民国二年上海千顷堂书局石印本。如今,这些老本子已不易购求,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本《庄子因》,装帧素雅,当为治《庄》者所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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